李商隐还具体而微地学习了杜甫的沉郁风格。商隐的诗固然秣丽，但丽而不薄。袁枚说的混庭筠诗薄、李商隐诗厚，是有道理的。商隐之厚，因素固然很多，惑 情的深沉当为其一。而感情的深沉，则又和他的接武杜老的沉郁有关。
沉郁是杜诗的特色。他自己谈过，别人也这样评论过他。尽管沉郁的含义比较复 杂，看法也可能略有出入，但由于时代苦闷和个人坎坷而形成的感慨郁勃之情必然是主 要的因素。作为沉郁的风格，就意境言是深沉，就笔触言是凝重。李商隐一向深情绵 邈，“善为诔奠之词”，同时更爱好“哀上浮壮”〈《樊南甲集序》〉的文章，注意 精细的锤炼。悲凉而绵邈，那以含蓄和烹炼，这就有深沉凝重的意味。因之他接受杜甫 的沉郁是有可能的。杜甫有“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李商 隐有“江风催雁急，山木带蝉曛”〔《哭刘司户二首》之一〉。杜甫有“雨极青枫暮， 云生黑水遥” 《旧梦》李商隐有“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摇落》〉。杜 甫有“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中夜》李商隐有“酒薄吹还醒，危楼望已 穷”、《访秋》：)。杜甫有“乳号攀石，饥鼯诉落藤”《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 韻》〉；李商隐有“虎当官道斗，猿上驿楼啼”〈《昭州》〉。
当然，值得我们注意的还不在于这些片断的侧重语言形式的藜拟，而在于融合若干 杜诗不同篇章〈当然，与此同时也不妨以一篇为主〉的沉郁之境而又化出新疗，并非杜 诗的复制品。譬如《行次西郊》里萧索荒凉的背景，主要固然脱胎于杜甫《北征》里的 风物描绘，但又何尝不是汲取杜甫《石龛》一诗的境界呢？《行次西郊》的“十室无 存”，使我们联想到《北征》里的“人烟眇肖瑟”；同样，《行次西郊》里农民的愤慨 陈述，也很容易使我们想到《石龛》里伐竹者的悲歌。长安西郊的不寒而慄，表现为 “此地忌黄昏”；石龛的悽惨荒凉，则表现为“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李商隐在 泾原节度使幕中写过《安定城楼》，在桂林时写过《晚暗》、《访秋》、《城上》、 《念远》。这些诗的内容尽管不同，但从沉着浑健说来，却都受了杜甫影响I而此中登 髙纵目的苍茫意境，似乎又和杜老的《登髙》、《岳阳楼》等诗相近。
当然，李商隐的沉郁不同于杜甫的沉郁。杜诗的沉郁源于哀时抚事的忧愤，是颅洞风尘中一达绝顶热肠的诗人忧国爱民的表现。忧愤唯其深疒，襟抱唯其崇髙，理想唯其 坚持不屈，沉雄郁勃的气派才能形成。沉郁包含忧郁，但决不止于忧郁。说它是悲壮或 悲慨，也正因为里面包含着“白鸥没浩盪，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 韻》〉的桀傲之气。李商隐徒然有杜甫的悲，而未能汲取杜甫诗篇中融成一气的壮。原 因没有别的，他没有社老的襟抱和器宇。他的悲愁有时停止在个入荣辱上，不能提得更 高。同时他的沉郁往往表现为秣丽的语言，显得比较纤弱。沉郁与秣丽结合傳好，未始 不可自成一格；结合得不好，就不免流于纤巧浮靡，缺少沉雄飞动的境界了。杜甫的 《秋兴八首》虽然也是以绮丽之词表达沉郁之情，但由于气象阔大，笔力雄健，风骨就 不致为词采所掩。一般说来，沉着与髙华是可以结合的。李商隐没有这样的扛鼎笔力驱 遣词藻，因此，他的绮丽大多不能和沉雄飞动交融，从而削弱了沉郁风格中应有的浑灝 之气。清人钱榘说：“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秣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 《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登堂入室自然是推崇过分，但指 出《重有感》、《筹笔驿》秣丽、沉郁两种风格结合较好，还是对的。不过他没有看到 呙一钱结合得不好的诗，也忽略了同一沉郁风格，在两位诗人身上大有髙低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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