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是艺术迅速发展的时期，人们对艺术的自觉意识在这时进入了 一个新的阶段，书法 理论也在这时获得了重要进展。
王僧虔〈426—485〉《笔意赞》提出的“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讯号，它宣 告人们把“神采”轻轻从“形质”上剥离下来，把它看作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独立存在的东西，这为 书法内涵的扩大和丰富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南朝书法理论最明显的变化，是书法品评的盛行，羊欣、王僧虔、袁昂、萧衍都有此类批评 之作。这一类批评中又有一个新的特点：以人喻书。如袁昂〈461 — 540〉《古今书评》：
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王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虽皆充悦，而举体沓拖，殊不可耐。 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庾肩吾书如新亭伦父，一往见似扬州人共语，便音态出。
由以物喻书转为以人喻书无疑受到当时品藻人物风气的影响。从以物喻书到以人喻书，看来 好象变化不大，然而它意味着书法自觉意识从作品中看出了完整的人的形象。这虽然还只是 一种比喻，还只是与他人形象的类比，但这与作品一作者形象的重合无疑接近了一大步，寻 根溯源，后世“书如其人”的思想正是从这里引发的。如果再能注意到萧衍064—547〉《草书 状》中所说的”体有疏密，意有倜傥，或有飞走流注之势，惊竦峭绝之气，滔滔闲雅之容，卓荦调 宕之志”，人所具有的各种精神内涵，已经层次井然地转移到对作品的感悟之中。
宇宙观普遍进入书法领域是比较迟的事情。蔡邕《九势》略有涉及：“夫书肇于自然，自然 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但这不过为他的“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下一转语。 汉代阴阳五行的观念深入人心，“有阴阳之说以统辖天地、昼夜、男女等自然现象，以及尊卑、动 静、刚柔等抽象观念；有五行之说，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与其作用统辖时令、方向、神灵、 音律、服色、食物、嗅味、道德等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统和国家的制度”〔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 生》第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书法无疑是这种宇宙法则统辖下的一种现象，蔡邕 之说，仅仅是澄清了这一观念而已，这与后世把书法几乎看作宇宙法则自身，是有天渊之别的。 当然，这里又是一条线索的起端。
唐代书论中才较多地涉及宇宙法则，如虞世南《笔髓论》：“禀阴阳而动静”，“心悟于至道， 书契于无为”;孙过庭《书谱》：“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李嗣真《书后品》:“神合契匠，冥运天 宰”。但这些思想都不出“天之妙道，苹〒歹呼”〈张怀堆《书断》〉的范围，《书断》中援引易象〈卦 象）与《周易大传》思想对书法进行的大段论述，阐发的也仍然是“卦象所以阴骘其理，文字所以 宣载其能”的通行哲理。值得注意的是《书断》中谈到仓颉一这位传说中创造文字的神明时 的一段话：夫仓颉者，独蕴圣心，启明演幽，稽诸天意，功侔造化，像被生灵，可与三光齐悬，四序终始。

张怀墦肯定没想到他这段无以复加的赞词巳超越了他自己对书法内涵的认识，为后人在 书法中倾注宇宙意识一不是在这里发现宇宙法则，而是把它作为宇宙法则的化身一一打开了一个缺口。然而，书法观念中对宇宙意识的追求始终不曾真正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更多的倒 是回到对文字神秘起源的敬意。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中提出，书法“同流天地，翼卫教经”， 也不过是从“不由斯字，何由纪辞”立论，仍然无法在哲学层次上展开充分的论证。由此可见， 虽然人们致力于在书法中倾注这至关重大的宇宙法则，但始终未能尽如人意。
我们在这里关注的始终是书法艺术中自觉意识的发展变化。它出自这样一种考虑：考察 书法成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独立艺术的过程，不能以现代人对过去作品的价值判断为标准， 只能从作品分析和当时人们的书法观念入手。由于对作品构成的分析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现代 审美观念的制约，人们各个时期的书法意识便显得格外重要。特别是对于书法这种从实用中 分化出来的艺术，绝对无法把文字产生定为艺术之始，自觉意识便成为书法艺术确立的重要标 志。因为离开了自觉意识的深化，它只可能成为一种装饰艺术，这是为其它几种至今尚被当作 艺术来看待，但又不曾脱离装饰阶段的文字所证明了的。
通过以上简略的回顾，可以看到情怀、人格、自然物象，以至宇宙法则进入书法内涵的某些 重要环节。我们把书法艺术的诞生看作一个过程，看作语言书写形式的发展和人们的精神生 活不断互相作用的过程。离开了这一过程便无法透过笼罩着书法艺术的种种神秘色彩而窥见 它的本质。
我们着重讨论了宇宙法则进入书法的过程。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直到最后似乎也没 有获得普遍的成功。但是，这一过程为易象和语言视觉形式的比较提供了一些有意义的线索。 易象和语言的视觉形式同样可以看作是深入表达语言意蕴的图象，但易象很早便被陚予 了丰富的宇宙意识，以致使它成为几千年以来中国哲学思想最基本的构架。可是，书法中虽然 也存在把宇宙间的一切纳于其中的企图，然而这种意识的出现较晚，也没有产生重大的影响。 与此相比，书法表现个体内心生活的功能却引起人们越来越密切的注意，特别是在表达情意方 面，几乎成为所有人都乐意承认的事实。
当然，历史总要收纳一切，书法艺术发展到后来，那不断倾入的复杂的含蕴真使人眼花缭 乱，目不暇接，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周易》的介绍十分相似。但是只要把各种内涵进入书 法的历史稍加清理，则不难发现，书法形式与易象的受纳性质是很不一样的，书法主要倾向于 个体情绪生活的表现，而易象所承载的主要是宇宙万有存在的法则。我们不妨把书法称作“情 意象”，把易象称作“义理象”，它们各自都表达了民族精神生活中语言所未能穷尽的那一部分 内容（或者说，语言只有借助于它们才能更好地表述的那一部分内容〗。它们都是民族语言观 念的产物，都是由于对语言的意蕴层无限关注，而又不能从语言形式层得到满足的产物。由于 它们内涵的区别，实际上已成为一对互为补充的现象：用图象对语言的意蕴从两个不同方向加 以表述。它们合在一起，则成为反映中华民族语言观以及感受方式、思维方式的重要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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