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大约四十六年以前，作为 友谊的象征，徐悲鸿为我作了一幅水 墨画一奔马。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象珍爱这幅画那样珍爱过别的东西。多 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我的身边，游 历过许多国家，一有机会我就把它展示出来,以饱眼 福。现在它就悬挂在我的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方。 我为什么如此器重这幅画呢？因为它是出自一 位艺术大师之手的杰作，这已充分说明了作品本身 的价值。此外，其中还包含若干主观因索、个人成 份和某种感情方面的原因。
这幅画使我回忆起我和徐悲鸿在一起度过的难 忘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谈到了许多亊情。我们一起浏览了他日积月累的 大量速写。有时，我们目睹欧亚大陆掀起的战争风 云，不可避免地要陷入郁闷、沉思；有时，话题一 转，在那动乱的年代，我们希冀从泰戈尔及其理想 当中得到某种慰藉。最令人难以忘却的时刻常常 是：我默默地看着他作画，他是那样入迷地手持画 笔，蘸着墨汁，描绘着精巧美丽的动物。
在桑蒂尼克坦的宁静之中，我们议论过自己的 工作，憧憬着我们自己、我们国家以及整个世界更 加美好的未来。这些美梦好象在他赠给我的那匹奔 马当中活生生地体现出来。那一天，他用轻盈的笔法作了这幅画，尔后面带澉笑地送给了我。徐悲鸿是在一九三八年末，作为泰戈尔特别邀 请的中国画客痤教授来到桑蒂尼克坦（位于加尔各答西北部一百英里），并在“中华会馆”里居住下 来。据我记忆所及，徐悲鸿在来印度之前，曾在新 加坡小住了一段时间。
—九三九年一月份,我来到了斯里尼克坦。这个 地方距离桑蒂尼克坦约一英里远，是它的姊妹城。 在这两个孪生的姊妹城镇周围，拥有十四个正在开 发的村庄。我在欧洲连续住了十年以局直接来到这 里。我先后在英国、德国和意大利学4和工作了一 段时间，几乎游历了整个西欧。一九三八年当我还 在米兰的时候，泰戈尔的一位朋友，著名英国慈善 家伦纳德丨埃尔姆赫斯特就委派我到斯里尼克坦的 农村重建学会工作，负贲那里的经济活动以及促进 本地区十四个村庄的建设和发展。
刚一到任，我就开始走访斯里尼克坦和桑蒂尼 克坦各个部门的头头们,以便同他们摘好关系。当我 走进中华会馆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画家正在埋头工 作，他就是徐悲鸿一当时他的名字拼法和现在大不相同。、看上去象是法文字母，埭音也 是法语发音。
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他让我在桌旁就坐。 桌子上摆着一个中国茶壶。他立即拿出一个茶 杯，为我斟满了茶。这使我感到双倍的热情。亊实 上，我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我常常感到并且 也这样认为，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你无需有意识地 去结交朋友，而只是发现朋友。我与徐悲鸿的经历 就是如此。
徐先生已人到中年，但看上去仍很年轻。我当 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巳四十四岁。中等身 材的他似乎没有一点发胖的迹象。穿着一条淡雅 的、不很显眼的米色裤子I半截袖衬衫，颜色豁亮 透明1.脚底下穿了一双肥大的凉鞋。这是当时国际 大学男性成员的标准服装。他的满头秀发，黝黑闪亮，没有一丝灰色。一 张眉澝目秀、容光焕发的脸上不时泛出会心的微 笑。一双艺术家的慧眼,明晰、透澈,炯炳有神，看 人看事入木三分。他既衿持又坦率，思想丰富而又 喜爱沉思。逄人总是笑脸相迎，既放射出一种迷人 的魅力，又显得精力旺盛。在他那毫无矫饰、毫不 装腔作势的行为后面，我感受到一种不同凡响的人格。
后来，我在徐悲鸿身上还发现了另外一些可贵 的东西。他平易近人，几乎同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和 ^相处，但是只同其中的少数人谈得来。他的英语題头照片1914年好徐悲鸿。
十分流利，法语也很自如。他同我讲英语的时候偶 尔也夹杂着几句法语。这与其说是为了需要，倒不 如说是为了乐趣。他在谈话中，用辞精确，句法简 洁。看来，精确是他的一种爱好，无论是绘画还是 做别的事情，他都以精确见长，避免累赘。
徐悲鸿从不浪费时间。除了品茶或与朋友们聊 聊天之外，他把每一分钟都奉献给他所钟爱的事 业。他笔下的奔马具有一种特殊的资质，个个显得 虎虎有生气。而他自己就象一匹马那样不知疲倦地 工作。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外表冷静，内心沸腾， 就好象他所画的奔马那样一整洁、紧张、精力充 沛，随时准备驰骋沙场。随着我们之间的友谊日益 发展，他给我留下的这一印象一外表冷静，内心 沸腾也日益强烈。
后来我们发现，在许多方面我们都有类似的经 历。徐悲鸿对欧洲了如指掌。他在巴黎美术学院攻 读美术，足迹踏遍欧洲大陆，先后在德国、意大利 和瑞士的一些城市里举行过画展。他经常往返于巴 黎和其他欧洲城市之间。显而易见，巴黎已成为他 在西方常来常往的地方。而这些地方也恰恰是我多 年以来的谋生地。
虽然我所涉猎的领域是经济学，但我无法抗拒 那些酷爱美术的知心朋友们对我的诱惑和影响。我 曾经在真正的艺术鉴赏家的陪同下参观过为数众多 的博物馆、美术馆，中世纪教堂和各种画展。所 以，我在欧洲逗留的最后几年，已经成为人们所说 的“半瓶子醋”的业余美术爱好者。
我还有两次特殊的经历至今仍萦回于我的脑 际，这些经历有助于使我同徐悲鸿成为知己。从一 九三七年五月开始，我作为国际学院的一名经济顾 问在米兰逗留了十八个月。由于幸运之神的光顾，我在一些美术教师的带领下参 观了好多地方，其中包括拥有 达“芬寄的著名壁画《最后的 晚餐》那座教堂。
在这之后不久，我废寝忘 食地用意大利文读了意大利艺 术史。使我心旷神怡的是那位 多才多艺的天才达，芬奇一手 创立的明暗对照法。当我读到 用优美的意大利散文书写的有 关论述时，一种消魂夺魄之感 油然而生，使我情不自禁地要 把它背诵下来。若干华丽闪光的词句至今还铭刻在 我的心中。当我访问徐悲鸿，看到他用明暗对照法 作画的时候，我立即发现这位艺术大师的才华。我 想，他就是达丨芬奇的得意门生。我同他谈起我在意 大利的经历，以及我在那里所学到的一切，我甚至还 用意大利文背诵几行诗，尽管现在我已记不得了。还有一个插曲是在巴黎。以前我曾经多次到过 罗浮宫，但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花了整整十天 的时间从早到晚参观美术馆。这次有一位著名画家 罗曼‘柴克拉瓦蒂作为我的朋友和向导。他是加尔 各答美术学院的院长。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版 画，在全国享有盛誉。他给我上了一堂欧洲美术教 育速成课，为期十天的课程刚好结束了我在欧洲的 十年生涯。徐悲鸿非常髙兴地听取我为了更好地理 解和欣赏世界大师的杰作而在美术天地里所作的探
徐悲鸿专注地倾听着，似乎觉得我的分柝颇有 遒理，他和我同样感到沮丧。当我们谈到在远东已 进行多年的野蛮而愚蠢的战争时，我们更加感到悲 伤。所有有头脑的印度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的侵 略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这是二十世纪亚洲最大的悲 剧，这是对亚洲历史的最大嘲弄。由于欧亚两洲的 侵略者互相勾结参与全球冒险，使战争危机成倍地增长。
当徐悲鸿来到印度的时候，印度人民中萌生 了一种对日本的厌恶情感，正是这种情感使中印两 国人民变得亲近起来。我们两国毕竟都是帝国主义 的牺牲品，一个来自于西方，另一个来自于东方。 我们两国都在为摆脱帝国主义枷锁而决一死战。共 同的遭遇联结了共同的纽带。当然这种纽带只是精 神上的，因为当时的印度和中国人民都还处于无权 的地位，谁也没有能力去援助对方|另一方面，这种纽带又是真正的，因为两国人民能够自由地交 往、溶和在一起，就象光和空气，徐悲鸿和我那样。
徐悲鸿是在一个理想的时刻来到了一个理想的 地方一印度。诚然，他受到了诗哲泰戈尔的热烈 欢迎，同时也受到大学教职员工以及当地居民的盛 情款待。他能够自由地与人们交流思想，充分地发 挥自己的创造才能。所有这一切都为我和徐悲鸿的 亲密关系奠定了基础。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我的工作。我仍然有我 自己的一套想法。摆在我面前的首要任务是：遍访 这一地区，掌握第一手材料，并与人们广泛交谈。 我必须迅速采取行动，否则几个星期以后，闷热的 天气就要到来，温度将持续上升到华氏一百多度。
我骑上一辆自行车，每夭都要花上几个小时在 附近兜风，与村民们讨论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在那 段艰难的日子里，徐悲鸿在中华会馆的画室成为我 常去休息的地方，茶水随时都有。在我的一生中， 除了徐悲鸿以外，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在一起喝 过这么多中国茶。在我们品茶的时候，常常谈起我 对村子里的一些印象，以及我的工作计划。有时， 我们也谈到泰戈尔的诗歌，尤其是我最喜欢的那几 首，还有泰戈尔的理想如何从我童年时代就对我产 生了深刻的影响。还有很多时候，我们彼此沉默不 语，徐悲鸿挥笔作画，我就站在一旁惊奇地注视着， 只见他轻轻几笔，就把动物的神态和情绪勾画了出 来。对我来说，他整个作画的过程就象他的作品本 身一样有趣。
据我记忆所及，在那些日子里，徐悲鸿只是画刍或打盹， 睡眼惺松的水牛在泥水中躺着，半截身子露出水面 等。慧眼独具的徐悲鸿善于捕捉他要描写的景物， 他常常在乡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只要一发现有 趣的景物激起他的创作灵感，他就停下来，坐在一 块青石板上或者蹲在草地上写生。他先用极简单的 画具勾画出草图，然后再用画笔和泼墨加工。我是 多么希望能够再次看到他勾画的那些动物啊！
徐悲鸿经常出席桑蒂尼克坦举行的各种社会活 动。泰戈尔的歌舞剧好象对他颇有吸引力。他不顾 语言上的障碍，竭力吸收孟加拉和印度的文化，当 时的绝大多数社会活动都是使用孟加拉文，此地的寂静似乎对他很合适。有一段时间，我 感到他以四海为家。这或许是因为，他那艺术家的 眼光，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观察到妙趣横生、令人 感叹不已的景物。然而，他又似乎无家可归。他那 旺盛的、永不衰竭的精力使他到处奔波，他需要变 换一下环境，以取得新的灵感。
我们之间的密切交往持续了好几个月。后来因 为工作需要，我又踏上新的征程。那一阵子，印度 国大党成立了一个全 国计划委员会，着手制定印度发展的综合 计划，由国大党的主 席尼赫魯兼任会长， 它的总部设在孟买。一些动物，捕捉它们动人的情绪与神态，再用画笔 生动地把它们再现出来。比方说一头母牛抚摸一头 小牛，一群牛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散地反。
后来，尼赫鲁到桑蒂尼克坦探望诗人泰戈尔，我也 就认识了他。经过磋商，他要我到全国计划委员会 去工作，主要负贲农村市场和金融。所以，我的大 部分时间是在孟买度过的。
当徐悲鸿告别国际大学，离开桑蒂尼克坦的时 侯，我恰好不在。我为自己未能同他饮完设后一杯 茶、向他话别而感到忧伤，因为我再也不能见到他 了。我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给他写信，但又不 知寄往何处。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它 使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同时也给人与人之间的 关系带来空前的浩劫。我与徐悲鸿的联系也随之中 断。不过，他的形象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还有他 送给我的那匹骏马也不时地使我想起了他。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纳闷，徐悲鸿为什么要为 我画一匹马呢？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两个人就好象两匹奔 马，虽然跑的方向不尽相同。徐悲鸿试图通过他的 闪光的画卷照亮周围的现实，以有助于净化和美化 生活，使其带有欢乐和明亮的色彩。而我这个经济 学家则试图解决世俗的发展问题，以建立生活的物 质基础，并把人类从贫困线上解救出来。难道这就 是徐悲鸿送给我的那匹马的真正含义？他从来没有 跟我这样说过。所以，这也许只是我的幻想。不 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幻想比较接近于真理。我的 直觉告诉我，这匹马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而且也 具有某种象征性的含义。于是这幅画也就成了无价 之宝，令人难以忘怀。
二十年过后，一九六〇年我住在纽约郊区斯 卡斯代尔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邀请了几位在 联合国工作的朋友。其中有一位吴先生，他是联合 国技术援助部的高级官员。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就看 见了髙悬在墙上的奔马，他走上前去，大声朗读画 面上的题字：“噢，徐悲鸿，苏地生吾友惠存。” 这是我首次馑得徐悲鸿在画的右下角题写的中文的 意思。吴先生久仰徐悲鸿的大名，可惜他对徐悲鸿 后来的行踪不甚了解。
一晃又过了二十五年。最近，大约是在半个月 以前，我又有一次相同的经历。一位年轻的、新 结交的中国朋友张治平和他的漂亮妻子张丽蓉访问 了我。他们看到那匹奔马，读了那上面的题字，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就是在他们的一再怂 恿下开始回忆这段往事。他们告诉我，徐悲鸿已于 ―九五三年离开人世，我感到切肤之痛。他只活了 五十八岁。自从四十五年以前我们在桑蒂尼克坦的 灿烂阳光下分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能够见到他。 此时，、我惑到好象又失去了一位可敬的老友。我 1有时常常瀕临梦境，任凭想象的翅膀凌空翱翔。经过这许多年以后，假如我能突然拜访徐悲鸿，请他 观赏一下他为我画的那匹奔马，再与他一起品茶、 聊天，沿着那记忆中的林荫小道漫步，畅谈我们 彼此不辞而别以后的个人经历，以及世界上发生的 许多大事，那该是多么美妙啊！我是多么渴望了解 他曰后的经历一他是怎样克服了种种难以预料的 困难，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在国内外获得广泛的 承认与惊人的成功。
我想用一段哲学语言来结束我的故事：生活就 是斗争。斗争也是生活。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銜 量，成功与失败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生活中最要 紧的是我们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作的努力。说得更 确切一点，努力即成功。一切失败都来源于我们没 有作出足够的努力。我猜想，徐悲鸿会点头表示赞 许，然后再喝几口茶。’
注：纽约东方画廊举行"中国十大名家画展，，张治 平夫妇在开幕那天把我谙到了那里丨在五十幅展品中有七 幅是徐悲鸿作品一四匹马一只猫.梅花与竹子，还有 ―位威严的武将钟馗.它们生动地把我带到了与徐悲鸿在 —起的日子.
我同他的友谊是短暂经过几个月的密切往来我们 又分开丨各奔前程.然而这一友谊又是终生难忘的.我一 直缅怀那一段时光.悬挂在我家墙上的那匹马就是这种友 谊的活生生的证明.这匹奔马是一个牢不可破的纽带.它 把那位已故的伟大艺术家和我这个只能小跑但又坚持不懈 的老马联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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